2007年10月17日星期三

悼屈原



  我想,在这桂花飘香的季节怀念你,比在那变味的端午节更有意义。你多次在文章中提到桂舟、桂花,我想与那腻人的粽子相比,你一定更喜欢桂花,更何况,现代人借着纪念你的机会行违背你愿望的事。
  今年端午节的时候,正是论文提交正稿的时候,闲着没事又到岳麓书院去看看,却发现书院里建起了一座屈子祠。仔细一看庙前的重建屈子祠的碑,原来在去年九月就已经建好了。在这个号称潇湘槐市的岳麓书院里,屈子祠是在清朝末年罗典担任书院山长的时候曾经建过,所以这次也算是重建了。
  屈子祠建得很有江南风格。祠堂是仿古建筑,共有两层,红漆柱子,黑色的镂空木门,远看很像一座秀气的日本古代建筑,据说是湖大建筑系的学生们设计的。祠前是一条小溪,溪上有两座江南式的拱桥,很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味道。屈子祠门前的柱子上,是一副后人赞颂屈原的对联,我看了,非常普通,看不出有多么特别,都是些陈词滥调罢了。跨过小桥,走进屈子祠,里面非常简陋,就是屈原的一个画像,像旁边是两幅对联。其中一副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举世皆浊而我独清。想想岳麓书院的孔庙里那五花八门的祭器以及高大的香炉,各种各样的祭品,相比而言,屈子祠显得实在是寒酸。看来,湖南大学可能是尊重屈原生前不喜欢"物之汶汶"的个性,否则,在重建屈子祠这个事件上,仅仅是敷衍了事,至少在祠内的布置上,没有发多少心思。
  史记中,屈原是个博闻强志的人,善于治乱,娴于辞令。根据司马迁的记载,似乎屈原是个知识渊博的文人,而且是个不错的政治家,很得朝廷的赏识,只是后来因为奸人离间,所以才被楚王疏远了。说来也怪,就上官大夫和子兰等人,手段也不见得有多么高明,无非是跟楚王比较紧而已,但当时屈原也跟楚王很近,却能达到如此的目的。或者是楚王太愚昧了,或者是屈原太迟钝了,或者是人的确太容易被挑拨了。当然,里面有个美女叫郑袖,的确很有心计,为了得到独宠,曾经用计让楚怀王将自己心爱的一个美女杀了,而且还有卖国行为,曾经吹枕边风,让楚王放掉了楚国的大敌--以连横著称的张仪。后人很多人认为,司马迁自己受到朝廷的迫害,在《史记》中写到屈原列传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感受融入到了对屈原的描述当中了,是带着强烈的个人感情在写屈原,因此,有拔高屈原之嫌。 在我看来,屈原应该不算个政治家,最多只算个政治理想家。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的确有很多被残害的忠臣应该算做政治家,但是,我认为遭人陷害就自暴自弃、甚至仅仅因为被帝王疏远就自杀的人,绝对不算政治家。自杀了,你如何为朝廷做贡献?自杀了,如何为帝王效忠?自杀了,如何实现你忧国忧民的政治抱负?!
  屈原在文学方面的确开一派文风。在古代,评价一个人的才能,尤其是从政方面的才能,常常喜欢以文学才能作为判断标准,所以古代人对文学家和政治家的区别是很不清晰的。我作为一个不太懂古代文学的现代人,对屈原他那2000多年前的晦涩拗口的文字不能够真正理解和欣赏,只能借助翻译了解大意。但有一点我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在屈原之前,在楚国这个南夷之地,文化极端落后,而屈原之后,好几个朝代,如汉朝、以及两晋南北朝,都有文人鼎立模仿屈原的文风,对屈原的文学大加赞叹,就连近代的大文豪鲁迅在称赞司马迁《史记》文辞写得好时,也用"无韵之离骚"作比喻。的在楚蛮的人堆里,能够出一位这样突出的的文学家,的确是件非常难得的事。
  在他的几篇文章中,都提到天上的事,甚至有一篇文章就直接叫做《天问》。而我国历史上有很多仁人志士在文章、诗歌中都喜欢描写天上的事。如李白、苏轼、郭沫若等人,都在作品中描写天,与天对话。司马迁在《屈原列传》里说,人每当痛苦的时候,都喜欢呼唤爹娘,每当极端劳苦的时候就喜欢喊天,后来很多人又说,是因为彷徨绝望时就会呼天唤地,大约这些文人都曾经和屈原一样极度彷徨过吧。当然,我们新时代的温家宝总理也写过一篇《仰望星空》,这大概应该与以前的旧文人不一样的,不是因为彷徨绝望而写的。
  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南方的楚国和吴国的发源有过描写,吴国比楚国建国要早,而且吴国也是在蛮夷地区建立的国家。司马迁称吴国的蛮夷为荆蛮,称楚国的蛮夷为楚蛮。他认为,在吴国,是认同我国中原传统的文化观念的,但是在楚国,则不认同传统的中原文化。楚国从政治到文化主要是认同它自己的蛮夷的那一套,与周天子打交道,楚国动不动就以"我是蛮夷我怕谁"的态势来要挟。而屈原的骚体文学,据说就是将楚国蛮夷的那些民歌、传说和风俗进行加工,赋以韵律,同时也糅合进了他自己的不能直言的一些思想感受。后来几个朝代,这种从楚国蛮夷的风俗中发迹的文学形式,居然被全国所接收,而且流传那么久,一直到今天,当我们学习古代文化的时候,楚辞一直都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也可见屈原在文学上的地位的重要,我觉得这也算是个奇迹。这或许也应证了那个著名的推论: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当时周天子手下的很多个国家都流行正统的中原文化,而楚辞就更显得有楚蛮的民族特色,所以后来反而被整个天下接受了。楚蛮对湖湘文化有很深远的影响,我们湖南人不向强暴低头、做事有韧劲,据说就是源自那个时代。
  一谈到屈原的遭遇,人们常常会把他和另外一个人联系到一起,那就是贾谊,而称我们湖南为屈贾之乡。司马迁曾写道:"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这两个人有非常相似的经历,两个人都曾经得到过统治层的重视,而后来却发现统治层对他们的重视,仅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纵观封建时代,帝王诸侯都是家天下或者君一国,但他们都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他们总想世世代代保全江山,这就需要一批做事的人,另一方面却又恨不得无限的挥霍,这就需要一批敛财的人。整个天下或者整个国家几乎就是他的私人财产,然而即便如此,帝王们还是要和人民争夺财务,只恨税太轻,只恨美人太少,只恨楼宇宫殿太小。于是,保全江山与奢侈挥霍这个常常难以调和的矛盾就会在用人上体现出来。这种矛盾,既表现在用人的种类范围上,也表现在时间范围上。在这个问题上,屈原比贾谊要幸运得多,至少楚国曾经真正重用过他。而贾谊即使被重用的时候,也仅仅是为了其他的原因,"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句诗就是明证,帝王用他,仅仅因为想想满足一下鬼神方面的好奇心而已。
  谈到屈原的死,我常会想起汉朝的将军李广之死。李广曾经是汉文帝时期的著名将领,立过很多军功。可惜,在文帝时期,对匈奴实行的是和亲的政策,是采用"守"的战略,李广虽然时而抓住时机打击几下匈奴,但是终归不能建立足够的军功封侯。到了武帝朝对匈奴实行主动出击的战略时,李广又年老了,六十多岁了,又不适应打漠北的运动战,于是终身没能封侯,有俗话说"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在对匈奴作战多次失败后,武帝要处死他,在这种情况下,李广在狱中自杀了。李广是在对匈奴多次作战失利后,他为国家尽了力,最后才自杀的,战败后自杀,不失一个老将军的尊严,反而更令人尊敬。然而,屈原的死则更令人痛惜。虽然屈原曾经得到过朝廷重用,那时候,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然而不久就受到上官大夫离间,楚怀王不再重用他。后来,楚顷襄王当权,屈原又被令尹子兰怀恨,子兰又唆使上官大夫再次离间屈原和楚王关系,于是屈原被放逐,当屈原到了汨罗江滨居然抱石自沉汨罗江了。我怎么也不明白,当时楚国因该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吧,就算到了这一步,你屈老夫子既然这样有责任心,就不应该这样放弃,应该保护好身体,等以后有机会再为楚国效力才对。就这样死了,你怎么忍心抛弃那对你殷殷期盼的楚国人民?就这样死了,怎么忍心抛弃那令你魂牵梦绕的楚国大地?就这样死了,怎么忍心抛弃那令你用整个生命去捍卫的政治理想?莫非,你想用你的死,为楚国敲一警钟,去唤醒楚王的清醒?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有个特点,那就是特别相似的重复。不管是从大的方面朝代更迭也好,还是小的方面个人遭遇也好,都会惊人的相似重复。屈原死后几十年,楚国亡了。此后多少个朝代,多少个像屈原一样的人,都重复着屈原和楚国的故事。
  传说屈原死之前,遇到一个渔父,曾有一段经典的对白。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粹,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何故怀瑾握而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渔父是个不平凡的渔父,他对屈原的这番劝说之言,是多么经典啊,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历史的官场中,多少人以这番话作为处世的准则,多少人以这番话来开导后生,多少人坚守这番话里的准则而平步青云,然而渔父仍然不能改变抱必死之心的屈原。相比之下,屈原的话似乎是那样自以为是,在当时的楚国,难道真的就你屈原一个人清醒?人生在世,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难道真有那么痛苦,值得用生命的代价去拒绝它?葬身江鱼腹中难道就真那么清净?再说了,以你屈原的自杀,能为楚国争取到什么?是想唤醒楚王吗?楚王最后还是无动于衷。是想唤醒楚国人民吗?楚国人民一直都是清醒着而又无能为力。当理想被现实套住时,要么就尊重现实,要么就跳出那个圈套吧,所以不如顺应历史潮流,到其他能容你的诸侯国去推动天下的统一和太平。太史公最后评论得好: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桂花香。我荡漾在千年学府皓洁的月光下,伸手抚摸着屈子祠前的石刻碑文。两千多年间,中国历史曾发生了多少故事,两千多年的岁月足以让一切灰飞烟灭,更不用说一个被放逐的诸侯国大夫。然而树立在这里的石碑,又将一个两千多年前发生的故事展现在人们眼前,让我们能够感受到两千多年前的一个彷徨窘迫的大夫的心情。我真想写点什么以纪念你,但我没那个能耐,只草拟了一首打油诗:

正是层林欲染时
潇湘槐市思屈原
千年有梦千年月
冷月清辉冷月寒
世上少怜大夫意
人间常叹君子难
莫道汨罗秋水好
观鱼怎若昆明潭

  离开屈子祠,我不禁想起屠格耶夫在一篇文章中的那个结尾:“留住,你的不朽,将你永生的光辉射进我的灵魂里来!”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抬头看那天边,泛起红霞,我已经分不清方向了,不知道那是东方还是西方,不知道,那到底是晚霞还是朝霞。突然想起最近美国、日本以及欧洲都在进行可控的核聚变的实验,想模拟太阳中的核聚变反应,说是要造一个人造太阳出来。但我此时非常明白,天边红霞的后面,是一个真实的太阳,绝对不是一个人造太阳。
  漫步走到湘江风光带,看对岸河东的夜景,依然灯火辉煌。江面上还停留着在水面上过夜的柴油船,有几艘船上还有灯光。想到去年曾看过一本小说,里面似乎就有这个景色。好像是小说《人面桃花》里的事情,故事发生在清朝末年、民国之初,里面的女主人公从乡村出去到城市,经过十年时间,她经历了风风雨雨,甚至还卷入了清末的革命。后来又回到了乡村,从此就沉默寡言了。她从水路回乡,晚上在船里突然发现江面上有灯光,她起身一看,原来是七艘由铁索连着的船排成一列,向她迎面驶来,然后渐渐远去。她默默的看着,觉得,那,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屈原死了,而且死了两千多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爱国者的努力、挫折和最后的绝望。每每读到他一次又一次被上官大夫、令尹子兰构陷,怀王的疏远,靳尚以及美人郑袖的卖国,总是让人义愤填膺!但屈子祠又建立起来了,这终归不是屈原死了,而仅仅是那个朝代的屈原已经死了,以及那个朝代已经死亡。